楚穹久睁开眼时,入目是一片带着消毒水味儿的白色。他的空间感还没太回来,眨了眨眼睛才意识到自己躺在床上。“呃……”坐在病床边发呆的张妈妈猛然惊醒,回头看见儿子皱着眉瞪着眼,赶紧摁了床头铃。“怎么样,哪儿不舒服?”她探过去摸楚穹久的额头,倒是不那么烫了,但还没完全退烧。他在考场外面晕倒之后,张妈妈和木李着急忙慌地把他抬进自家车里,警察骑着摩托车给开路,火急火燎地进了医院,躺了两个小时才醒。护士听到铃声过来给调了输液的速度,做了些常规检查,说没什么大事儿。张妈妈松了一口气。“臭小子你吓死我了!”她色厉内荏地去拧儿子的耳朵,鼻子有些发酸。楚穹久没躲,挤出一个笑来:“这不是没事嘛,发烧感冒而已。”但这硬挤出来的笑容很快就消失了,他沉默了一会儿,再开口时声音里染了水汽:“妈,我可能哪儿也考不上了。”他答题的时候头脑发昏,摸一摸自己的脸,烫得让他心惊。可是怎么办呢,他除了昏昏沉沉地写完卷子还能怎么办呢?他这时后知后觉地绝望起来。张妈妈知道自己这时不能沉默。她轻柔地呼噜儿子的短发,语气很有希望:“不能够,我们久久那么聪明,还能没学上?那国家可亏大了。”楚穹久很难保持冷静,他伸着手臂,脆弱地钻进母亲怀里,无声流泪。张妈妈心疼极了,但她也只能一下一下地顺他的头发,轻轻拍打他的肩膀。事已至此,只得听天由命了。哭了一会儿,楚穹久自知再懊悔下去只能更难受,他在妈妈胸前蹭蹭眼泪,抬头问道:“妈,木李呢?他回家了吗?”“没有,”张妈妈抽了张纸帮他擦眼泪,“给你买饭去了。”她笑起来,回忆当时的忙乱,有意疏解儿子的情绪:“你晕过去的时候木李立刻就冲上去了,扛着你就跑,我要是没开车他能直接给你扛医院来,我都没见过他那么慌。”听了这话楚穹久果然心情好多了,他心里黏糊糊的甜,借着擦眼泪的动作勉强压住翘起的嘴角。“他敢不慌呢!您没见过的还多了,哼,我说往东他就不敢往西,我让打狗他就不敢撵鸡。”张妈妈撑着下巴看着他那得瑟劲儿,十分嫌弃。她眼睛一转,半开玩笑半当真地说:“你要是个丫头就好了,嫁给木李,我多省心呀。”楚穹久的动作顿住了。“哈哈,”他干笑两声,“又说胡话。”“又没当真,就是说说嘛。”张妈妈装作不经意地瞄他的反应。楚穹久垂着脑袋没说话。但在这沉默里,可能是因为今天发生的破事儿太多,让他突然有一股今朝有酒今朝醉、有罐子堪摔直须摔的勇气聚集在胸口。凭着这股莫名的勇气,他小声说:“那要真是真的呢?”张妈妈吸了一口气。做儿子的一句话就把勇气耗尽了,什么动作也不敢再有,像一座雕像似的坐在床上。做母亲的把吸进去的气缓缓吐了出来,也没了动静。一时间只有隔壁病床的老人打呼噜的声音。就在楚穹久忍不住要说点儿什么的时候,张妈妈开口了。“儿子,你知道我为什么跟你爸离婚吗?”楚穹久没想到话题到了这儿,茫然地摇摇头。“我们俩其实结婚前都没怎么发展感情,就因为一点儿嚼舌头的传闻,再加上周围的人都说我们,哼,郎才女貌,就领证了。”张妈妈低头看着自己的手,轻声叙述最不愿回忆的那几年,“我们的婚姻建立在别人的看法上,想想就可笑。更可笑的是那时候我还觉得结婚就是这样的。”“结果后来情感一点儿没培养出来不说,我还让丫婚内强奸了一回,要不然都没你。”楚穹久因为这句自嘲心里一紧,握住了她的手。她依然美丽,但孤身一人支撑家庭的十八载岁月松弛了她的肌肤,揉皱了她的眼尾。“我们见的最后一面,是我刚出月子。我当时很漠然地签了离婚,他很生气。然后他说从此老死不相往来,就走了。可能他还在这座城市里,但我真的再也没见过他。”“我就想啊,我在青春年华因为别人一句郎才女貌就过上了痛不欲生的生活,也只能赖我自己。但是我绝对不会让你再因为别人一句‘你是男的她是女的’就结婚,我费劲巴拉把你养大不是为了让你重蹈我的覆辙的。”“所以很久以前我就想通了,儿子,你想怎么活、你想爱什么人,甭问我,更不要问其他人,除了你自己,谁的想法都不重要。”“你要是真喜欢木李,就喜欢吧。”她回头温柔地看着儿子,在病房外的蝉声和残阳里,短暂地浮现出二十四岁结婚以前那个洒脱少女的面目。用对至爱之人的鼓励,她仿佛赶上了夜幕前的一缕光,以此向曾经浑浑噩噩的自己告别,彻底脱开了前半生的失意。木李进来时听见楚穹久小声笑的声音,一激动差点儿把手里的粥洒了。他快步走进帘子后面,看到不久前还昏迷的人带着收不住的笑意坐在床上,一直吊着的心终于放下。“阿姨,您吃饭去吧,我在这儿看着。”他放下粥,礼貌腼腆地对张妈妈说。不知道为什么,楚穹久一醒,他面对张妈妈时突然拘谨起来。张妈妈却没动作,反而似笑非笑地打量他:“怎么啦,怕我在这儿打扰你们二人世界呀?”这话不轻不重,但是说得木李肩膀都硬起来。小九刚醒还虚着,要是现在就挑明了再把阿姨给气晕过去,那还不如我先表演一个原地去世……他心里飞快分析局势,得出结论:只能先苟着了。于是他咧开一个极乖巧憨厚的笑容,恭敬地问:“那我下去给您买一份吧,您想吃什么?”他这怂样儿逗得母子俩同时发笑,楚穹久探身从他背后去拉他的手,嘴上还埋怨妈妈:“您吓唬他干嘛呀。”木李让他那手吓得差点儿蹦起来,又舍不得撒开,只能僵硬地把他按回去,一手拉着楚穹久一手摸他脑门儿,整套动作像个小护理机器人。他装作若无其事地说:“还是有点儿烧。”缺德母子忍不住了,乐得噗嗤噗嗤的,顾及着旁边病床睡觉的老人还不敢大声,不然楼都得让他们俩笑塌。木李可怜巴巴地看看儿子又看看妈妈,彻底弄不明白了,感觉自己像一种被黑帮老大抓住的菜鸟卧底。“大傻子!”楚穹久快活地捏他手指,“重新介绍一下,这是你婆……呃,丈母娘?还是婆婆?”他皱着眉犹豫了一下,“丈母娘吧。”木李大为震惊,猛地看向小男友,又猛地看向小男友他妈。他不知道楚穹久什么时候出柜的,张妈妈又是怎么接受的,竟让他在短短的十秒之中从菜鸟卧底变成了丈母娘的好姑爷,冲击实在太大让他放弃了思考,干脆顺从身体真实反应给张妈妈鞠了一躬:“丈母娘。”多了个姑爷的张妈妈已经快笑到椅子底下了,拉着木李的手轻拍两下:“我可吃饭去了,省得影响你们俩交流感情。儿子你乖乖的,别给木李添麻烦。”说完她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木李,起身离开了。她走出去之后木李悄悄松了一口气,明显放松下来了。他把买的瘦肉粥端过来,举着勺要喂楚穹久吃饭。“哎哟,这就殷勤上啦~”楚穹久贱了吧唧地逗他,凑过来想吞掉勺子里的粥。“你自己不方便吃,”他的三好男友躲了一下,“等会儿,烫。”说完吹了吹才喂到他嘴里,又拿勺子在碗里搅和了几圈让它凉下来。楚穹久吃了几口开始作妖,拿没插着管子的那只手去勾木李的脖子,想亲亲他,却被轻轻按了回去。“干嘛呀,不让亲吗?”“别闹了,好好吃饭。”楚穹久像只被按在肚皮上的狗狗一样动弹不得,歪着头去打量木李的脸色,发现他不自觉地把眉毛皱出了一个小结。这是他男朋友反应过来,开始后怕他的晕倒和高考失意了。偏偏这人还怕他伤心不敢说出来,一副憋屈极了的样子,再好看的人也皱得像个包子似的。想到这种比喻,楚穹久忍不住噗地笑出来。木李不解地眨眨眼,意思是都这个情况了你还笑啥呢。楚穹久又吃了一口粥,看着他这样儿,心里有点儿甜甜的。他冲木李勾勾手指,在他凑过来的时候啵唧了一口,小声地说:“老公你好可爱啊。”哧地一声,木李的椅子往后一错,差点儿吵醒旁边床位的病人。“你你……老……”木李整个人都快熟了,捂着下半张脸,眼睛瞪得极大,看得楚穹久神清气爽。“都是见过家长的人了,还不让我叫老公呀,老公老公,我就叫。”他压低声音,语气纯是在耍赖。说完,他有预感似的瞄了一眼木李的裤子,忍不住笑起来:“操,你也太变态了吧!”木李欲哭无泪地低头看着自己高举旗帜的裤裆。他在楚穹久的嘲笑里坚持给他喂完粥,然后在腰间围上外套,挠着头出去找没人的公共厕所了。